无话可说的《后会无期》
韩寒的处女作和大多数导演的处女作不一样。但凡一个人刚开始做导演时,他必定是先有满腹的话想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倾泻的出口,因而大多数的处女作总会显得信息量超载、表达欲过剩,激情四溢。而韩寒像是先明确了自己需要做一个电影导演,才开始搜肠刮肚找有什么需要通过电影来表达的。这个要做导演的使命感也许更多是来自外界对他的期待,或他对自己的期待,比如说“宿敌”郭敬明做了导演,比如资本正在八方寻找对青少年受众有号召力的新兴力量,比如他想尝试一点写作和赛车之外的工作,都可能是韩寒成为导演的潜在动机。为了当导演而当导演,这是我对韩寒处女作的诛心之论,在我看来,这就是《后会无期》是一部非常空洞的作品的原因,它并没有什么真的要说,于是只能把导演最熟悉的一些零碎感受摊将开来,试图漫无目的地击中部分观众。相比之下,郭敬明拍《小时代》的时候至少知道自己要说的是什么。
也有的导演不是从说自己的话开始,他可能是接了一个活儿,也可能是希望改编一个很喜欢的现成故事,但这都不符合韩寒的情况。作为一个知名的作家,韩寒的起步不可能是做一个替人打工(work-for-hire)的导演,他够资格被当作“作者”(auteur)来期待(市场也要求他承担起这个形象),所以他为自己新编了一个公路旅行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因为有个位于中国极东边的乡村教师被调到极西边的小学教书,他和几个朋友结伴上路引出来的,但这个理由甚至不如片中的那辆植入的大众POLO轿车来得有说服力。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非常明显——冯绍峰和陈柏霖在片中做的几乎每一件事,都不能让人信服。
韩寒的确为几个重要角色设置了各自不同的“世界观”和性格,但他们的行为都不能用自己的世界观来解释,因为每个人都做着一样的事,不同的世界观也没有让他们产生什么真的冲突,直到影片快结束时冯绍峰和陈柏霖才象征性地打了一架,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互相推搡了几把,这更像是类型成规要求他们分道扬镳,而不是真的有一架不得不打。
也就是说,人物的世界观是通过演员的外表和语言来呈现的,它们并没有参与到故事的发展当中。这就要说到这部影片最突出——我更愿意称为更突兀——的一个地方,即人物语言的运用。如果对网络上的韩寒形象稍微熟悉一点,应该可以立即识别出他埋在对白中的包袱是如假包换的韩氏风格,有人称为“金句”,有人称为“段子”,我觉得就是抖机灵的俏皮话,都是一回事。
这些俏皮话大多是利用语言上的谐音、双关技巧,以及结合情境有意设置违反预期的反高潮,从而制造笑点,次数多了难免让人疲劳,很多处分明来得生硬。比如在王珞丹和陈柏霖分别之际,王突然甩出一句:“我从小就是优,你让我怎么从良?”这样刻意耍嘴皮子,不仅和人物性格不太协调,和当时的氛围基调也不吻合。可惜这部影片太多地方都是如此这般由段子在驱动,小处如地上捡钱、用擦过马桶水的毛巾擦脸、突如其来的警车,大处如钟汉良偷车的关键性情节。在我看来,钟汉良偷车这种设计只是为了制造一种反高潮的喜剧效果,影片从整体上并不要求观众回溯情节,把他的偷车理解成高明的伪装和阴谋(至少从前期的情感铺垫和类型套路上,观众很难去那么想),所以偷车真的不是一个情节上的反转,而只是为了达到一个特定的笑点。但是这个笑点也许短暂地成功了,但三秒钟之后,观众醒悟过来,你之前不是这个意思,那它破坏的是至少半部电影的经营。如果钟汉良真的是一个追求自由和理想的人,那么他的存在好歹是有意义的,而他既然是一个偷车贼,电影里还一本正经地说那么多煽情话,又完全看不出反讽的意思,那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从文字到影像的跨越是巨大的。如果说韩寒对文字上的幽默还算经验丰富,得心应手的话,他在利用影像来制造喜剧效应时,就显得非常捉襟见肘了,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贾樟柯客串的那场戏,贾樟柯在这里明显是扮演一个我们在各种电影里见多了的、定型化的虚张声势的搞笑大哥,也不知他的动作是自己设计还是由韩寒指令,给人的感觉完全是对二流黑帮片和香港无厘头喜剧的可怕模仿,以此来算计观众的笑点。
正如我在前文所说,韩寒的这部处女作明显缺乏表达欲,不仅体现在故事本身,也体现在他对电影这种完全迥异于他平时操练的文字语言的新媒介,没有任何探索的兴趣。找不到任何一场戏或一个镜头,体现了他对电影语言的好奇心。如果是这样,这个乏味的故事又何必非要通过画面的方式来讲述呢?
但韩寒为镜头调动乏力、前后关联松散找了一种非常取巧的方式来弥补,那就是音乐。影片多处利用多种形式的音乐,包括插曲、角色唱歌、手机铃声,来引导观众的情绪。有时候会让我产生错觉,如果这是部超长的MV串烧,那它应该比作为电影来看要强。
最后值得一说的是影片的类型选择。《后会无期》的确借鉴了公路电影的形式,至少韩寒希望它看上去像一部公路电影吧。一行三人从中国东海岸出发,一路开到西域边陲,经历了节气和地理的大变化,遇到不同的男男女女,这的确是非常典型的公路片。有趣的是,远征团队没走多远就只剩两人,并且影片几乎是故意地全程“抛弃”了那个第一人称的叙事者,让他口中的叙述对象脱离讲述,独自完成了几千公里的冒险,这看上去是一种有意模仿艺术电影套路的“忽略”。
公路片是一种非常典型的美式电影类型,因为有最发达的汽车文化和公路文化,以及深厚的边疆情结,你不知道美国人什么时候会突然启动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并不是说别的国家没有汽车文化和公路片,英国、德国、日本、意大利、澳大利亚等国都有不错的公路电影传统,但中国确实还没有。中国的汽车文化是堵车吗?公路文化是遍地收费站吗?当然我相信韩寒作为中国最优秀的拉力赛车手,已经率先实现了说走就走,想去哪就开到哪的梦想,所以他的确有资格来拍这么一部汽车公路片。
六十年代末现代公路片诞生,《邦尼和克莱德》(Bonnie and Clyde)和《逍遥骑士》(Easy Rider)带给我们的是自由、反叛和嬉皮精神,彼得·方达(Peter Fonda)、丹尼斯·霍珀(Dennis Hopper)和他们胯下的哈雷摩托车及66号公路一起成为最典型的时代图腾,那个时代的青年人厌倦了资本主义的荒诞体制,他们在旅途中嗑药狂欢,开足马力冲向远方未知的终点。那么,《后会无期》中是否也体现了某种当下中国特有的时代精神呢?这一点其实是有的。我认为那和美式公路片鼓吹的闯荡与解放恰恰相反,它最后指向的是故乡和回归。冯绍峰和陈柏霖之所以要离家远走,是因为老家被拆迁,他们失去了家园,周沫的扮演者陈乔恩不愿意留在岛上,是觉得那里太偏僻,经济落后,没有前途,因此让故乡变得繁荣是这几个小岛居民的现实目标,最终这个梦想靠一本畅销书和一部电视剧真的实现了。与此相呼应的是,那个因为抽了一顿很长的烟半途被“抛弃”的影片叙事者也被告知要在原地等待,所以,出发的地方就是终点,大概就是这部公路片对远行的理解吧。